我一直觉得女性是比男性更加坚忍的动物,双方之间的关系就像狮子和麋鹿,狮子在奔向猎物的时候可以跑出60公里每小时的瞬间高速,麋鹿跑不了那么快,所以才会被狮子抓住,但麋鹿可以哒哒哒地跑上一整天,迁徙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而狮子跑着跑着就累了。
我经常想要是发生什么大灾难,暴风雪从北方袭来,只有迁移到最南方才能活下来,那么最后人类活下来的都是女孩子,男孩们跑到半路就累了,他们在暴风雪中喝着最后的烈酒念诗,然后被湮没成雪人。
所以我写书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写麋鹿那样的女孩子和狮子那样的男孩子,拿《龙族》来说的话,路明非肯定是狮子,他怒吼的时候全世界都惊惶,可他那么地依恋着诺诺,因为小巫女其实是头耐久的麋鹿,无论你何时需要她,她就会走过来,默默地陪着你走上一段。
狮子和糜鹿的比喻是阿胆给我的,阿胆又是从亚亚那来的。
我认识阿胆的时候阿胆还是个富二代,就像人们概念中的那种正儿八经的富二代,飙车泡妞买名牌,一个人要住3000平方英尺的大房子。
阿胆去美国读的是法律学位,但不是正儿八经的JD,而是一种叫LLM的速成学位,胆爹的意思是让他在美国受受苦而已,省得他在国内每天被那帮叔叔伯伯往夜总会里带。至于成绩,胆爹是不在乎的,阿胆是独子,家业只能由他继承。阿胆家的家业是水泥浇筑和钢结构,基建火热的那阵子,他家的水泥搅拌车和挖掘机奔驰在进出北京的高速公路上,谱写了一曲建设社会主义的欢歌。
阿胆自己对于出国看看也是很有兴趣的,唯一感慨的是国内没有好看的中国女孩,“她们都不懂穿高跟鞋和短裙。”这是阿胆对女孩子的基本要求,还是夜总会腔调。
但亚亚既不穿超短裙也不穿高跟鞋,亚亚也不喜欢穿阿胆超喜欢的黑丝袜,亚亚一年四季有三个季度都是牛仔裤白T恤加上或厚或薄的棒球夹克,戴一顶棒球帽,梳着单马尾辫。
亚亚和阿胆是在教会的派对上认识的,亚亚当时在帮办活动的家庭包饺子,纤细匀称的手臂上沾满了面粉,在阳光中真像粉捏的似的,阿胆喝着一瓶啤酒呆呆地看了好久,跟兄弟们说这妞归我了啊,大家不要抢,我追到了请大家吃龙虾。
阿胆真的追到了亚亚,其实阿胆是个性格很好的家伙,除了游手好闲,很多女孩子都喜欢阿胆,有女孩子特意为了阿胆的口味穿着短裙黑丝袜高跟鞋见他,但阿胆忽然改变口味喜欢了亚亚。
亚亚搬进了阿胆租的豪宅,当天同时搬进去的还有几十个大纸箱子,就摞在阿胆那些价格不菲的意大利式家具旁边,从服务器到打印机,全都没开箱,还有各种各样的包装工具,还有一部小推车。阿胆惊讶地说你把我家当库房用了啊!亚亚淡定地说是啊,你不是要我跟你住么?我一直都住库房里。
那天阿胆才知道亚亚为什么在留学生里还蛮有钱的,亚亚是个网商。亚亚可能是最早的一批网商,那时候淘宝网还没出现,世界上最大的C2C网络交易平台是一个叫ebay的网站,任何个人都可以把你没用的东西挂上去卖,而少数中国学生则发明了一个赚钱办法,在亚马逊这种网站出现超级折扣的时候囤积一批服务器打印机什么的,转手挂在ebay上卖,一台服务器可以多卖100美元,打印机也有30美元上下的利润,再赚点邮费,每月多的能有3000美元的收入。
阿胆对于亚亚做网商是很不屑的,他从没缺过钱,他的学杂费都够买法拉利了。他觉得亚亚就该跟他好好地住在大房子里,做点好吃的给他吃,穿各种好看的衣服给他看,学会划信用卡买名牌,学会分辨酒的好坏,手不沾尘脚不碾土如果能学习一下黑丝短裙高鞋的穿着方法更好。不过牛仔裤棒球衫的亚亚他其实也很满足了。
我们说过阿胆被他那帮叔叔伯伯带着曾是个混迹夜总会的家伙,但阿胆并说不上花花公子,他泡上亚亚之后立刻就准备娶她,为这事阿胆曾在电话里跟胆爹吵过很多架,胆爹还是希望阿胆娶个门当户对的,阿胆说门当户对个屁!胆爹说你娶那个网上卖东西的毛丫头就再别想问我要钱了!
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亚亚给阿胆讲了麋鹿的故事,亚亚喜欢长跑,亚亚说美国某个森林公园里的麋鹿特别亲人,当你像《阿甘正传》里的阿甘那样跑过森林公园时,就会有好奇的麋鹿过来和你并肩跑上一段。亚亚说超长途的跑步中最可怕的不是疲惫而是孤独,那些麋鹿一站接一站地陪你奔跑,让你有勇气跑得特别特别远。亚亚说阿胆我只是陪你跑一段的麋鹿,将来还有别的麋鹿陪你跑的,说着说着亚亚就哭了。
阿胆跟我们转述的时候也红着眼睛,阿胆说我爹说的算屁!他不给我钱我不知道问我妈要啊?他最怕的人还不是我妈?可事情竟然峰回路转,胆爹跟阿胆冷战了三个月后,忽然打了电话来,叹口气说行了行了,暑假带女孩子回来给我看看吧 .…
就在阿胆和亚亚喜出望外的时候,噩耗传来,胆爹在视察工地的时候被一根高空坠落的钢筋砸穿了肩膀,钢筋进得很深,重度感染,没几天就过世了。
胆家的家业就这样忽然败掉了,胆娘哭着哭着就进了神经病院,叔叔伯伯们谁也不帮忙,各路债主轮番上门催债,爷爷打来电话跟阿胆说,现在千万别回国啊!回国债主们都找你去了!但阿胆再也收不到老爹打进账户的钱了,阿胆穷了,穷得像条狗。这时候阿胆和亚亚起了冲突,亚亚要阿胆跟他一起做网商,打打包,运运货,写写标签,阿胆说那事儿是我干的么?我家缓过来我照样有钱花,你别看不起我。
阿胆其实是很怕亚亚看不起他的,虽然亚亚是个兼职网商的穷学生,阿胆自己是个富二代,但阿胆觉得自己没钱就配不上亚亚了。两个人吵得很厉害,阿胆失落之下又开始瞎混了,美国没有夜总会,他便总去东圣路易斯的脱衣舞酒吧。
亚亚每天都跟他吵架,吵完架继续回她的“库房”里哭着打包服务器和打印机,阿胆就喝着啤酒在豪宅的走廊里嘶吼,要不是豪宅的房租他提前付掉了,他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再然后忽然有一天亚亚消失了,只留下库房里的剩货,她的衣服和随身物品都不见了。我们去看阿胆,阿胆给我们看亚亚留下的字条,说库房里的东西都是已经卖掉的,让阿胆帮她打好包送到快递那里去。妙你会遇到新的麋鹿的,忘了我吧。
阿胆喝着啤酒哭着喊着说臭表子我没钱了你就丢下我,丢下我还要去帮你打包送货!我偏他妈的不给你送,我有的是钱,我自己还没打印机呢!我自己拆了用我也不给你送!
阿胆打开了好几台打印机 .. 我又一次去看他的时候,满墙都是亚亚的照片,他呆呆地坐在打印机群里,昂贵的彩色打印机咔咔地打着同一个女孩的照片。
大家都借了点钱给阿胆应急,看阿胆那神不守舍的样子,就都把装了钱的信封放在他的书桌上。
可差不多一个星期之后,阿胆把全部的钱都还给我们了,我们说阿胆你别这样,兄弟应急应该的。阿胆低声说我有钱了,亚亚最后那几个星期里卖的货,货主都把支票寄来了,支票上写的是我的账户。
亚亚给阿胆留下了一笔对留学生来说堪称惊人的钱,大概12000美元,而这些都是那个瘦瘦的女孩子买服务器打印机,卖服务器打印机攒下来的,她在“库房”里跑来跑去,忍受着粉尘打包和贴标签,用不流畅的英语跟网上客户们说支票要写阿胆的账户。
阿胆再也没有找到过亚亚,亚亚连学籍都迁走了。后来胆家果然解决了问题,叔叔伯伯们大概是有愧于胆爹,最后还是帮了把忙,阿胆又是富二代了,回国接了家业。他变得很可靠很可靠,戴着安全帽出入他家的工地,像那个曾经离他而去的网商女孩那样勤奋。
我最后一次见到阿胆是四年前,他粗糙得像个农民工,但是很有钱,我们喝着麦卡伦陈年威士忌,吃烤鸭。他变得很沉稳,很寡言。我说你还记着亚亚么?你还恨亚亚么?
他摇摇头说我为什么要恨亚亚?你看她把我教得那么好,我爹我娘都教不会我的东西,亚亚教会我了。
过了许久这个粗糙如农民工的富翁伤心地说了一句诗意的话,“可她骗我来着,她走以后,再也没有麋鹿愿意陪我一起跑了。”